江河不流:中日甲午戰爭(套書)(全套2冊)
江は流れず 小説日清戦争
RH51+RH52
作  者╱
陳舜臣
譯  者╱
游念玲
出版社別╱
五南
書  系╱
博雅文庫
出版日期╱
2020/01/03   (1版 2刷)
  
即日起五南舊官網僅提供書籍查詢,如欲購書,請至五南新官網 https://www.wunan.com.tw/
I  S  B  N ╱
978-957-763-723-9
書  號╱
RH53
頁  數╱
912
開  數╱
25K
定  價╱
950



陳舜臣獲獎無數,「江戶川亂步賞」、「直木賞」、「大佛次郎賞」、「吉川英治文學賞」、「日本藝術院賞」等,幾乎囊括了各種文學相關獎項。這一部堪稱是歷史小說中的傑作,爬梳許多史料,挖掘祕密的關鍵史實,透過中日甲午戰爭的全貌將亞洲問題完整地描繪出來,帶你看見一部你所不知道的甲午戰爭。

一八八二年,壬午之年,朝鮮發生壬午之變,清朝逮捕大院君,囚禁於天津。此後,日本擁有一年駐軍朝鮮的權利,而清朝的慶軍則直接駐守朝鮮。一個國家駐留了兩國的軍隊,朝鮮國內,親清派和親日派的鬥爭更加白熱化,政爭不斷,社會不安。

以朝鮮為舞台,清朝和日本展開霸權之爭,朝鮮似乎被玩於股掌之間,不,歷史早已賦予朝鮮政要智慧,告訴他們弱者該如何生存下來。他們企圖把清廷的駐外機構攪和得一團亂。

日本解除鎖國政策,預備大舉向外擴張。對抗歐美強硬進出亞洲、日本企圖侵入朝鮮半島……清朝如何主張對朝鮮的宗主權,以伊藤博文、陸奥宗光、井上馨、李鴻章、袁世凱為中心,深謀巧詐、錯綜複雜的關係,刻畫出垂老的晚清如何被明治日本打敗。

陳舜臣,一九二四年於日本出生,著名的華裔作家。一九六一年以《枯草之根》榮獲第七屆江戶川亂步賞後,開始在日本文壇嶄露頭角。他的寫作範圍擴及推理小說、歷史小說、現代小說、隨筆、遊記與歷史書等。著作等身,四十多年來已超過百餘種,成為日本家喻戶曉的大師級人物。

他一生獲獎無數,特別是在歷史小說及文化觀察這方面,深受柏楊、司馬遼太郎等人的推崇。身為在日本出生成長的華人,讓陳舜臣不斷地思索及反省中日兩個民族在歷史及文化上的互動及認知,也讓他自身成為了日本的重要文化現象。

得獎紀錄有:
◆1961年以《枯草之根》獲第七屆江戶川亂步賞。
◆1969年《青玉獅子香爐》獲第六十屆直木賞。
◆1970年以《再見玉嶺》及《孔雀之道》獲四十五年度推理作家協會賞。
◆1971年以《實錄.鴉片戰爭》獲每日出版文化賞。
◆1974年獲神戶市文化賞。
◆1976年獲第三屆大佛次郎賞。
◆1983年以《叛旗——小說李自成》獲第二十屆翻譯文化賞。
◆1985年參加《絲路》電視節目演出,獲第三十六屆放送文化賞。
◆1989年以《茶事遍路》獲第四十屆讀賣文學賞的隨筆.紀行賞。
◆1992年以《諸葛孔明》獲第二十六屆吉川英治文學賞。
◆1993年獲朝日賞。
◆1996年獲日本藝術院賞。
◆1996年獲第三屆井上靖文化賞。
◆1998年獲日本皇室頒贈勳三等瑞寶章。

(上冊)
提督與青年
拘捕大院君
軍亂之後
風起雲湧
前夕
起事
崩潰
歸鄉
復歸之日
新局面
人為天
邁向民主之路
北洋人
虛虛實實
破綻
防穀令餘波
亡命九年
暗殺
遣返
東學崛起
立則白山
舊友往來
山雨欲來

(下冊)
風滿樓
進駐
英俄介入
青年離去
原地踏步
海陸初戰
北上軍
離開平壤
勇敢的水兵
下一個時代
斷伐南旗
旅順失陷
東學崩潰
驅逐使節
春帆樓
李鴻章負傷
落幕與開始

從地圖開疆到人
工造島─南海百
年紛爭史
何謂歷史? (
限中國大陸以外
地區銷售)
閱讀的歷史 (
限中國大陸以外
地區銷售)
反璞歸真─純粹
的基督教
跨域閱讀大補帖
─從歷史、文明
最初開始(全套
2冊)
顛覆你的歷史觀
:連歷史老師也
不知道的史實




提督與青年
1
……七月,偕水師統領丁公汝昌率各船回防濟師(增援軍)。復偕丁公先赴韓境沿海一帶盪杉板(舢舨),探查陸軍下岸處。中途退潮,舟膠於灘。公及丁公赤足履沙石一里許。迨登岸,兩足皆破裂。丁公笑曰:紈鉹皉~亦能若是耶?……

這段文字見於《容庵弟子記》一書,「容庵」是袁世凱的號,本書即由其弟子沈祖憲及吳闓生所撰述的四卷著作,內容為記錄袁世凱的事蹟;然而由於是袁世凱的弟子所寫,自然記載著對袁世凱有利的內容,讀者大可將這本書視為袁世凱的自吹自擂。上述內容恐怕是袁世凱回憶起年輕時代的經歷,而多次對弟子和家人訴說的故事。
文中的「丁公」,是後來因甲午戰爭而自我了斷的清朝水師提督丁汝昌;至於單一個「公」字者,則指袁世凱。
這是一八八二年(清光緒八年,日本明治十五年)七月,也就是壬午之年。這一年,朝鮮發生壬午之變,文中記載清朝派遣軍隊前往朝鮮的情景。
由慶軍統領吳長慶指揮三千名清朝援兵,丁汝昌負責運送任務。根據吳長慶的書信記載,船隊於七月七日辰時方才抵達仁川,當時的日期均以陰曆計算,換算為陽曆是八月二十日,而辰時相當於上午八點前後。然而援兵實際的登陸時間要等到隔天的辰時。
之所以需要花費一整天的時間,是因為仁川容易登陸的地點早已停泊了七艘日本船;為避開日本兵,清軍才另覓登陸地點。清軍船隊停泊在距離仁川三十多公里遠的南陽府外海。
為了調查何處適合登陸,袁世凱偕丁汝昌搭乘舢舨欲上岸,途中卻遇上退潮,船身擱淺無法前進,於是兩人赤腳走了約一里路才終於上了岸。清朝的一里僅五百七十六公尺,但因為淺海處布滿了石礫、貝殼等碎片,所以光裸的雙足上全是傷口,噴出鮮血。
丁汝昌看看雙腳,笑著說道:「你這個少爺倒是挺能吃苦。」
袁世凱追述的口吻彷彿與丁汝昌並肩領兵似的,然而此時兩人的身分卻有著很大的差距。這或許是多年後成了總督、大總統的袁世凱對自己年輕時的身分產生的一種錯覺現象。
此時的丁汝昌與清軍司令官吳長慶是平起平坐的將軍,袁世凱只不過是吳長慶帳下的一個幕僚罷了。幕僚又稱食客,是主人的私家祕書,並非國家正式任命的官員。袁世凱原本就沒有通過科舉,是個無業遊民。
幕僚可經由主人的推薦進而接受中央政府的任命,但必須要有值得推薦的功績。
袁世凱因其在朝鮮的活躍,而受到主人吳長慶的推舉。
—奉旨任以同知之職,並賜花翎。
同知是知府的副手,為正五品官。花翎則是以孔雀羽毛所做的裝飾,垂掛於官帽後方,但多半賜給五品以上功績卓著的官員。
推舉為官是今年九月的事情。由此可知,七月登陸朝鮮時,袁世凱僅為一介無官白衣,與身居從一品官的水師提督丁汝昌不可能平輩論交。
「看看我的腳。」
丁汝昌在沙灘上坐下,向袁世凱伸出自己的腳。
「哦!……」
袁世凱瞪大了眼睛,提督的腳掌無比厚實,彷彿沒有血流的銅牆鐵壁一般。
「我和你一樣走在砂石遍布的海灘上呀!」丁汝昌說。
「提督的雙腳真結實。」
「比穿了草鞋更耐磨。」
「就像牛皮一樣哪!」
「這是鍛鍊出來的呀,哈、哈、哈……」丁汝昌縱聲大笑。
「太厲害了。」袁世凱探頭往前盯著提督的腳掌,用爽朗的聲音說道。
(紈𧄍少年……)
丁汝昌心底不禁再次流洩出這個詞。所謂紈𧄍,意指用白色細絹製成的褲子,古時候只有貴族子弟才能穿著,這個字代表出身名門的人。
丁汝昌忽地羨慕起袁世凱。對方雖然是個二十四歲的無官青年,但卻出身於河南項城的袁家,為名門之後。丁汝昌自己則生於安徽盧江的貧窮農家,從淮軍的低微兵卒做起,經過艱苦的磨練,方才晉升為軍隊的首腦。就像一個由學徒身分開始奮鬥成為大公司的社長,忽然嫉妒起名門出身的新進員工擁有良好的教育環境一樣。
他把雙腳平放在沙灘上,仔細端詳著袁世凱的臉。
「怎麼了嗎?」袁世凱問到道。
「我的腳底讓你看得太仔細,有點不好意思了。」
「您的話不太對呀……鍛鍊身體是件好事,早知道我有這麼一天,從前就該赤腳在山林裡奔跑,好好鍛鍊我的腳底了。」
「現在做也為時不晚。」
「是啊……我們一起做吧?」
「隨你高興吧!」丁汝昌低語。
他從沒想過要鍛鍊自己的腳,只因為出生在貧窮人家,年輕時都不曾穿過鞋子。之所以投身軍旅,也是為了掙一口飯吃。那個時代,沒有什麼行業比當兵更難生存的了。
—應該比乞丐強一點吧!
他就是抱著這種心態進入兵營,當兵的人大多擁有相似的背景。丁汝昌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心懷「志向」—既然當了兵,就要在這個世界上做一番事業!
在那些整日百無聊賴的兵卒當中,只要稍微認真一些,要嶄露頭角並非難事。說得極端一點,只要行為像個正常人,就算再沒有意願也會受人矚目。
丁汝昌成了劉銘傳的部下,加入討伐捻軍的部隊中。劉銘傳是李鴻章所創立的「淮軍」之將軍。
彷彿要響應南方的太平天國似的,捻軍乃由河南、安徽、山東等地興起的造反集團。「捻」表示集會結社,他們一開始是農村裡的遊俠集團,當時食鹽仍為政府專賣事業,據說捻與食鹽走私有關,既然從事違法事業,當然要組織武裝部隊自衛。加上當時爆發了大饑荒,於是武裝集團遂揭竿而起。蒙古出身的將軍僧格林沁率領蒙古騎兵與捻軍作戰,不料竟大敗而歸。
面對如此強大的造反軍,李鴻章採取分化作戰,最後終於成功鎮壓。政府軍的主幹便是淮軍,而丁汝昌則在剿捻戰爭中立了功勞,從下級軍官晉升為中堅將領,甚至進一步進入軍隊的最高首腦團隊中。
—因為那傢伙識字嘛。
從前軍中的同袍半是羨慕半是嫉妒地說。丁汝昌確實喜愛讀書,從少年時代乃至於從軍之後,他都勤學不輟。
不過,對他而言,最幸運的一點或許是清軍之中鮮少水師將領。丁汝昌出生的廬江縣正是水鄉,打從孩提時代便熟識水性,划船之於他就像穿鞋一樣簡單。成了高級軍官以後,丁汝昌便轉任水師。陸軍當中人才濟濟,想要出類拔萃並不容易,但海軍方面從一開始便少有競爭對象。
(這僅僅是因為幸運嗎?)
(不,我也付出了努力。)
他在心裡頭如此自問自答了無數次。丁汝昌以高價僱用懂得外語的幕僚幫他翻譯海軍相關書籍,致力於吸收新知,只要是與海軍相關的知識,不管是誰,都一致認同他是清朝的第一把交椅。
第一名是孤寂的,沒人有能力跟他談論海軍情事,那是一種不被理解的寂寞。
丁汝昌閉上雙眼,緊閉的眼皮底下浮現出前一陣子他到歐洲旅行的所見所聞—濃霧幽隱的倫敦街道、巴黎的凱旋門、柏林的歌劇院……旅程結束至今尚未滿一年,因此回憶裡的場景依舊鮮明。
當時,李鴻章命他前往英國購買軍艦,兼且考察法國及德國的海軍。
丁汝昌張開雙眼。
停泊在海上的清朝船隊映入他的眼簾,薄霧中只見模糊的船影,包括他搭乘的軍艦「威遠號」、由招商局製造用以乘載官兵的「鎮東號」與「日新號」,以及囤放武器彈藥的「泰安號」……
「真是威風凜凜呀!」袁世凱說。
「差得遠了。」丁汝昌回答,他的視線盯著海上的船隊不放。
「哦?這些船還不成嗎?」
「見識過英國海軍之後,我們的艦隊就像玩具般脆弱……」
丁汝昌站起身來執行任務,他環顧四周,選擇登陸地點。
「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袁世凱問。
「我沒想過要讓你幫忙。……只希望你能更了解海軍的情況。」
「海軍的情況?」
「要當個了不起的人,就必須深入了解海軍。」
「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
「將來會是的。」丁汝昌笑著說道,然而側臉看起來卻如此寂寞。
2
此次朝鮮的「壬午之變」讓清朝與日本大陣仗地派出了軍隊,我們對此做個簡單的說明。
如同「軍亂」一詞所稱,軍隊在這次事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朝鮮的李氏王朝早已呈現出末期徵狀,政壇上的派系鬥爭毫不止歇,官吏壓榨農民,朝政可說腐敗至極。而派系之中又穿插了清廷與日本的勢力。
朝鮮自明代以來便尊奉中國為宗主國,因此,當豐臣秀吉出兵朝鮮時,明朝才會派兵馳援。明清兩代更迭時,朝鮮自然要衡量兩者的力量孰者為強,以決定對自己有利的位置。雖然朝鮮向清廷派出人質,誓言臣服大清,但當清廷要求朝鮮一同出兵攻打明朝時,朝鮮卻不曾遵從命令,此舉當然受到清廷嚴厲的詰問。
清太宗崇德六年(一六四一年),清廷出兵攻打明朝的錦州,朝鮮亦提供了水師五千人及糧食一萬石,表明投靠大清陣營。清世祖順治元年(一六四四年),大清統一中國,於是送還朝鮮人質,減少其半數貢額。朝鮮的貢額後來也屢次刪減。
根據魏源的《聖武記》記載:

—朝鮮雖為外藩,實則同於內服。自康熙以後,每遇朝鮮國有大饑荒,則以海運漕糧以賑之,國中若討賊寇,則頒萬金於有功之將以犒之。

清朝對於外藩採取放任政策,並不多加干涉,外藩享有實質上的獨立。朝鮮一開始便主動接近清朝,當國內發生饑荒時,清朝不但給予緊急救援,一遇內亂甚至還負擔功臣的賞金。
然而,清朝卻在鴉片戰爭一役露出馬腳,暴露出帝國積弱不振的疲態。朝鮮內部也有愈來愈多人認為,完全倚賴清朝並非良策。正當此時,因明治維新而步入近代化的日本獲得了相當實力,遂往朝鮮擴張勢力。
日本根據一八七六年的《江華條約》,於釜山及元山設置特別居留地。在特別居留地的範圍內,日本得以行使行政權與警察權,並享有免除進口稅的特權,因此日本商社將大量的外國商品傾銷至朝鮮,對地方上的手工業者造成很大的打擊。此外,日本商社收購當地的穀物,致使米價倍增,壓迫到平民百姓的生活。日本政府甚至還派軍事教官駐留朝鮮,欲將朝鮮軍隊加以日本化。
日本想在朝鮮扶植親日勢力是理所當然的發展。親日派自稱「開化黨」,成員多為不滿現狀的分子,他們稱主政者為「事大黨」而事事反對;事大黨的成員則多半抱持著繼續倚靠清朝的想法。
經由日本的介入運作,開化黨的勢力漸強,事大黨則日漸凋零,一八八一年兩黨形勢逆轉過來。
壬午之變便是想更進一步扭轉形勢所造成的動亂。事變開端為朝鮮民眾的反日行動。日本三菱公司員工大淵吉威、大倉組員工兒玉朝二郎、東本願寺僧侶蓮元憲誠等三人,在日本人居留地外圍的安邊府被激憤的民眾襲擊,蓮元憲誠當場死亡,大淵吉威、兒玉朝二郎身負重傷。
此時,大院君李應正虎視眈眈盯著生事的機會。大院君的父親是第十六代朝鮮仁祖的七世孫,離李氏朝鮮的王族血統相當遠,卻過繼成為第二十一代朝鮮英祖之孫恩信君的長子,陡然拉近與王室的距離,及至第二十五代朝鮮哲宗死後,循宗例由大院君的第二子李命福繼承王位,史稱李太王。由於李太王繼位時年紀尚小,所以生父大院君攝政約十年時間,掌握國家實權。自一八六四年到一八七三年這段期間稱為「大院君執政時代」。
大院君大刀闊斧的進行改革,從行政組織乃至軍制、文教等各方面均動手整治,並修改戶籍法,對兩班貴族課稅。雖然大院君在內政方面有其進步的一面,然而對外卻主張攘夷,採取鎖國主義,嚴厲鎮壓基督教。
儘管大院君是個能幹的政治家,但過於強硬的作風卻也讓他的施政處處是破綻,因而受到政敵的攻擊。
大院君的政敵是李太王之妃閔氏一族。從大院君的角度出發,閔妃是兒子的妃子,那就像被自己千挑萬選的女性娘家背叛一樣;但就閔氏一族而言,外戚掌權在朝鮮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年過二十的王上身後總是有個大院君在做主,這一點也不有趣。
一八七三年,閔妃與兄長閔升鎬抨擊大院君的弊政,提倡國王親政,要求大院君引退。
正值五十三歲虎狼之年即被迫引退的大院君,這九年當中,心裡對閔氏一族恨得咬牙切齒,國王親政只不過是個名目,實質上則由閔妃與其背後的勢力掌握國家實權。
就在這種形勢下,民間發生了反日暴動。當時,反日情感最強烈的當屬朝鮮軍隊。日本強行派遣軍事教官來到朝鮮,企圖將朝鮮軍隊予以日本化,舊部隊的士兵們對於可能發生的人員整頓自然心懷恐懼,而且薪餉還拖欠了一年未發。今年六月,好不容易等到日本用稻穀支付一個月的薪資,拿到的卻是腐爛的白米,這使得兵營裡的士兵群情激憤起來。他們強行闖入軍資監【1】,毆打負責官員,並直接上訴武衛都統使,然而卻遲遲沒有下文。
壬午之亂之所以稱為「軍亂」或者「軍變」,正是因為暴動主力為軍隊之故。整整一年未發薪餉,最後等來的竟是腐爛的白米,終於使朝鮮士兵的理智斷線了。這場暴動雖然是自然發生的結果,但對於伺機而動的大院君而言,卻是不容錯過的機會。
—你們沒有米吃全都是日本的錯!
—閔妃一黨早已與日本勾結,大家必須打倒他們!
大院君一味地以此番言論煽動人民。
暴動的目標指向日本公使館及閔氏一族。
朝鮮與日本締結江華條約後經過五年,終於在去年設置了日本公使館,然而卻遭到朝鮮的軍隊及漢城的貧民縱火焚燒。
日本公使花房義質從長崎對外務卿井上馨寄送以下報告:

—本月二十三日下午五時,有暴徒數百人突然襲擊公使館,發射矢石彈丸,並縱火燒館。我方竭力抵擋七個小時,未見朝鮮政府援軍,我方遂殺出通路欲前往王宮,然而城門不開,不得已退守仁川府,在府內休息之際,該府士兵竟又趁我方不備起而襲擊,我方有巡查兩名當場死亡,三名負傷,此外另有死傷,後終於突圍至濟物浦登船,二十六日於南洋(南陽之誤)外海巧遇英吉利測量船弗萊因克佛希斯號,受到悉心款待,連同傷者一起平安抵達長崎。聽聞二十三日暴徒亦曾襲擊王宮及閔台鎬、閔謙鎬之宅邸,尤其仁川之事後,釜山、元山方面亦不可大意。護衛船磐城艦現今位於元山,並另派一艘即刻開往釜山保護,同時探聽事變後京城的情況,以及國王並政府之安危變化。近藤書記官、水野大尉外之二十四人返抵長崎,堀本中尉外之八人生死不明。
長崎七月三十日上午十二時三十分
花房義質
致外務卿井上馨閣下

暴動之後經調查,此事件中慘遭殺害的日本人,自堀本中尉以下共計十三人,並已確認其中十二人的屍體。
堀本中尉乃由日本政府派遣,於下都監(日式軍事訓練所)負責訓練朝鮮軍隊的軍官。
—堀本長期駐留韓國人最痛恨的下都監……
一如《東京日日新聞》報紙上的報導,人們以為下都監是朝鮮舊部隊士兵失業的原因,所以堀本成了當地人憎惡的對象。事發當天,他正在下都監而非公使館。當群眾朝公使館丟石頭時,堀本中尉頭上纏著頭巾,擺出戰鬥姿勢,拔刀挺身而出,然而圍在後方的人卻持棍棒敲擊堀本中尉的右手,使刀落在地上,群眾之中有一人便拾起刀斬殺了堀本。
大院君進入王宮,清除閔氏一族,重掌國家政權。宮外流傳的消息是大院君毒殺了閔妃,就連朝鮮政府也通令全國服喪。然而閔妃早已逃往忠清道清州,待證實王妃無恙之後,政府旋即取消已公告的服喪令。

3
—膺懲之師。
日本曾以這個名義多次動員軍隊。明治七年雖曾出兵臺灣,但當時並非與大清帝國交戰,由於臺灣原住民(當時稱為「生蕃」)殺害了漂流到當地的日本人,因此那是對當地人的問罪之師。壬午之變的出兵才是日本頭一次為了對外戰爭而動員軍隊。
陸軍卿代理山縣有朋向東京與熊本的鎮台發布動員令,命令他們在福岡編制混合軍團,並指示其他的鎮台靜候時機。海軍方面則命日進、天城、金剛三艦火速趕往朝鮮,軍艦磐城號巡迴朝鮮外海。由東海鎮守府司令長官仁禮少將受命為此次的艦隊司令官。陸軍由西部監軍部長高島少將指揮,岡本大佐為參謀長。而已經歸國的花房公使則隨高島少將一行人搭乘隸屬於工部省的明治丸號,再次前往朝鮮。明治丸號抵達仁川已是八月十二日的上午十一時,金剛號早於三天前便在仁川拋錨。
八月二十日,袁世凱隨丁汝昌上岸調查登陸地點時,花房公使已經進入漢城的王宮中謁見國王,並提出強硬的要求。
他要求朝鮮派特使前往日本,以國王的書信謝罪,並對犯人處刑,補償受害者遺族,賠償日方的虧損和出兵費。為了保護公使館,日本得擁有駐兵朝鮮的權利。還有擴大商港權益,放寬日人的旅行限制等等,這就是所謂的《濟物浦條約》。
「日本會怎麼做呢?」丁汝昌邁步前進,袁世凱跟在後面問。
「軍人不應該碰觸這些政治問題。」丁汝昌回答。
「好吧……」雖然嘴裡這麼說,袁世凱卻大大地搖了搖頭,丁汝昌沒看見身後這名年輕人的動作。
如果不了解政治情況,那麼許多必須隨機應變的軍事行動就很難辦了。
(軍人應該要更關心政治才對。)
袁世凱心裡這麼想。
「你不是軍人,所以可以談論政治。」丁汝昌的雙腳用力踩在沙灘上緩步慢行,用溫和的語氣說著。他對身後的年輕人懷有好感。—「其實我倒希望可以好好地暢談一番,這樣我們軍人才能安心作戰。……不過,政治的情況,即使問像我這樣的軍人,也不能答得很好。」
「像提督這樣經驗豐富的人也不行嗎?」
「我不了解呀,實在沒辦法。」丁汝昌在那裡站定,再度將視線投向海面上的船隊。
「我們慢了一步。」袁世凱說。
他是指日本的動作快,清朝已然落後。話雖如此,但袁世凱的語氣中並無絲毫遺憾的味道。
(這種話若出自我口,語氣應該會更激昂憤慨些。這個年輕人過於淡漠了,這是遲鈍呢?還是沉著?……也許是因為家教好吧!)
丁汝昌心裡思忖著。
「因為中堂不在朝中。」丁汝昌說,他回過頭來,只見袁世凱正瞇著眼睛仰望天空。
「中堂在的話,就會更快嗎?」袁世凱問。
「會快一點。……我是這麼認為。」
中堂是宰相的雅稱。自唐代開始,負責國家政務的人便稱為「中堂」,但清代沒有宰相制,就連軍機大臣也由多人擔任。制度上,擁有最高權位者是大學士,而文華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體仁閣又各有職掌的大學士,不過,唯有足以代表當代的主要政治家才能稱之為「中堂」。
丁汝昌口中的中堂,是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鴻章。這年的四月,李鴻章的母親過世,他為了服喪而辭退了所有職務,本來理應停職二十七個月,然而國家正值多事之秋,因此喪假一直不被批准。後來,朝廷終於批准他停職服喪百日,這段期間恰巧發生了壬午之變,於是兩廣總督張樹聲便受命臨時代理李鴻章的職務。
張樹聲出身安徽合肥,與李鴻章是同鄉,也是李鴻章一手創建的「淮軍」最高幹部。雖說仍在服喪期間,但張樹聲背後卻仍由李鴻章作主,這件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而,丁汝昌卻認為清廷之所以出手慢,是因為李鴻章形式上不在職而無力指揮的緣故。
(是嗎?……我必須成為這樣的人。……就算只有五分力氣,也要讓別人相信我有十分。……)
袁世凱心想。
丁汝昌對李鴻章懷抱著一種信仰,而袁世凱心裡卻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信仰,但他明白信仰的強大力量,視其為作戰知識。袁世凱能夠精準地嗅出什麼對自己有加分效果,什麼會讓自己扣分,這方面他無疑稱得上是個天才,或者可說是一種動物本能。不管遇上什麼事,他都會跟人生的作戰連結在一塊兒。
談到袁世凱,隨即讓人聯想到他是李鴻章最出色的部下之一,繼承了主人軍事方面的遺產。確實如此,但在壬午之變這個時間點,他和李鴻章還沒有直接的關聯,他所侍奉的吳長慶是李鴻章麾下的部屬,為淮軍幹部之一。因此,袁世凱只不過是李鴻章的一個間接手下。
「你今年幾歲?」丁汝昌突然改變話題。
「二十四歲。」
「我二十四歲時還在淮軍裡磨練,而中堂已經中了進士,人生真是形形色色啊!」
話題又繞回中堂身上。
「真了不起。」袁世凱微縮著頭說。
進士是科舉的最高關卡。清代原則上每三年舉辦一次進士科舉,考生必須先取得「舉人」資格才能報名考試;而要成為舉人,也得通過重重考驗。在偏僻一點的鄉村裡,只要出了一個舉人,就會大肆慶賀一番。每三年有一萬名舉人齊聚北京接受考試,最終只有三百人左右能夠成為進士。這項考試沒有年齡限制,髮鬢斑白仍不屈不撓進京趕考者大有人在。李鴻章的前輩曾國藩在二十八歲時考上進士,林則徐二十七歲,多年後主張「變法」而活躍於當代的康有為則於三十八歲那年成為進士。康有為在成為進士之前,就已經是相當知名的一流學者了。
二十四歲便考上進士,這確實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你有打算去考吧?」丁汝昌問。
「完全沒有。」
袁世凱毫不猶豫地回答,接著非常開心的笑出聲來,他心想自己絕對不幹。
「為什麼不考?」
「我從小就討厭讀書,沒有比讀書更無趣的事情了。」
「太可惜了。」
「怎麼說?」
「世界上有很多人想讀書卻求之不得。」
(我也是其中之一。)丁汝昌心裡默默地加上這句話。
「提督不也講過嗎……人生形形色色呀!」
袁世凱毫無顧慮地說。

4
在這個時代,多半是大家族一同生活。河南省項城縣的望族袁家也不例外,他們在項城縣北邊的張營造了一座堡壘,當地人稱之為「袁寨」。
在重視血緣、地緣的時代背景下,一族之中若出現傑出人物,就會為整個家族帶來興旺。
袁家也曾出過「大官」,即袁世凱的叔公袁甲三。袁甲三於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年)考上進士,曾國藩則是三年之後道光十八年的進士,晚了袁甲三一期。另外,李鴻章為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比曾國藩晚了三期。清代稱同期進士為「同年」,彼此之間如親戚般親密交往。一一細究考上進士的年分似乎很愚蠢,但只要我們腦海裡有這個概念,對於某些事情便出乎意料地容易理解。
以進士出身而軍事揚名這一點,是袁甲三與其後輩曾國藩、李鴻章等人的共同特色。袁世凱出生於咸豐九年(一八五九年),此時袁甲三官拜「漕運總督」,但這只是名義上的頭銜,實際上他負責指揮剿捻作戰。
家族裡出了一名總督,項城縣張營的「袁寨」當然活力蓬勃。總督袁甲三出征之際,也從族人中揀選值得信賴的年輕人作為幕僚,被選中的人便是袁世凱的叔父袁保慶。
在中國的大家族裡,包含堂兄弟姊妹在內,同一世代的子孫在名字中多半有一個相同的字。袁世凱的上一代便以「保」字命名,他的父親名為袁保中。
袁世凱是父親的第三子,但叔父袁保慶或許是因為常隨袁甲三出征的關係,因而膝下無子,於是兒女眾多的袁保中便將三子袁世凱過繼給弟弟袁保慶作為養子。
儘管是養子,但起初一樣待在「袁寨」裡成長。袁世凱八歲時,養父袁保慶被任命為山東省道員,帶著袁世凱到山東赴任去了。道員又稱道台,為正四品官。
不久以後,袁甲三的摯友馬新貽就任兩江總督,他認為既然要當道員,江蘇比山東更好,便把袁保慶先後安插在揚州和南京,養子袁世凱當然隨同前往。也許是南京的生活比較好過,養父袁保慶轉調南京之後,生父袁保中也舉家遷至南京。
當時,袁世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養父母因為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對他總有些客氣;親生父母雖然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但因為已經把他過繼給弟弟,所以不便對袁世凱嚴格管教。在這種情況下,袁世凱小小年紀便懂得善用情勢。
袁世凱深受兩邊父母的溺愛,家裡幫他請了家庭教師,但他經常逃學,如自己所言是個翹課大王。
家庭教師中有一位曲老師精通拳法、馬術等武藝,袁世凱對讀書寫字皆馬馬虎虎,卻專心跟隨這位曲老師學習武藝。自他十二、三歲起,就很擅長駕馭性情狂暴的烈馬了。
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年),袁保慶死於南京任上,當時袁世凱十六歲,已經在江南生活了五年。在這段期間,兩江總督一職陸續由馬新貽、曾國藩、何璟、張樹聲等人接任。馬新貽在任內被暗殺,曾國藩病死於任內,而匆促上任的何璟則因父喪而去職,由江蘇巡撫張樹聲代理其職。短短五年發生了種種人事更替,在少年袁世凱的眼中,是如何看待這些事情呢?
養父袁保慶的葬禮由摯友劉銘傳與吳長慶擔任治喪委員,儀式相當盛大。治喪委員也要安排故人的遺族,於是袁世凱便回到了八歲時即闊別的項城縣。
袁世凱以政府高級官員之子的身分待在南京時,當地歷任的總督之中,曾國藩是李鴻章的前輩,馬新貽與何璟都是李鴻章的同期進士,張樹聲出身淮軍,與李鴻章同鄉。養父的治喪委員劉銘傳和吳長慶也是李鴻章手創的淮軍幹部。
縱使沒有直接關係,但袁世凱早已註定好要進入李鴻章派系之中,熟知內情的人恐怕早就這麼定位他了。
養父死後,袁世凱回到故鄉裡整日遊手好閒,堂叔袁保恆見狀便叱責他:

—大好青年怎可整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閒。如果不趁年輕時勤勉向學,年齡漸長就後悔莫及。是了,一定是待在鄉下太悠閒了,把這小子送到北京去吧!

袁保恆的弟弟袁保齡正在北京,身為為直隸候補道,即道員候補,一樣是袁世凱的堂叔。比起當官,袁保齡更像個學者,由他教育家族裡的子弟最為合適。而且赴京趕考的書生人數眾多,袁保恆期待能透過競爭意識喚醒袁世凱的向學之心。
翌年,袁世凱的生父袁保中過世。